“先生。”羽生汐又打断了他的话:“请问,什么是间隙。”
加尔森沉默了许久,好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似的。他愤恨和疯狂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,他几乎开始呓语,嘴角和鼻翼时不时的闪过焦躁不安的痉挛。
“间隙,间隙。什么是间隙!”他突然学着她的语气叫了起来,同时严厉的、悲哀的看向了她。突然,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东西,使得他兴奋起来:“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!您的眼睛里之所以会有这种叫人受不了、像是要把人看透的放肆表情,原因就在这里!小姐,容我实话实说,你知道吗?它已经枯萎了!”
“你再说什么?”她困惑的问:“请你说个明白。”
“明白,明白。小姐,听好了,接下来,我给你说个明白!”
羽生汐飞快的看了他一眼。
对这个奇怪的囚徒表示了最初的、充满本能的同情之后,关于他的奇怪妄想又使得她感到异常惊愕。从他那改变了的语调里,她忽然听出了憎恶的、近乎自我满足的卑劣劲头。
“小姐,你经常照镜子吗?”
“我们这儿没镜子。”
“嘿,果然!”
他突然颤抖了一下,嘴角上又勉强流露出生前那种带有厌恶、近乎傲慢的微笑。
“我们,我们这些世人每眨一次眼,叫做一瞬。黑糊糊的那一刹那,就像一道帷幕,一起一落,造成间隙。眼睛得到湿润,世界顿时消隐。这您可体会不到,你不知道这多么使人耳目一新啊。一天之内可以休息上万次,上万次的短暂逍遥。”加尔森亢奋地接着说:“上万次啊,可现在呢?我就要过这种永远清醒的日子了,别装糊涂了,眨眼和睡意是同一回事。我再也没法休息了。”
“先生,你可以在沙发上休息。”羽生汐双手一拍,轻轻的说。
“我都说了,请你别装糊涂!”他阴郁的、固执的说:“我说了很多次,我对自己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……我再也没发睡觉了,我该怎么忍受这个事实呢?请您费点劲了解了解我这个人:我生来就脾气古怪,爱故意找别扭,并从中得到一种近乎嘲讽的满足感您,看出来了吧?我习惯于跟自己过不去。可是我……我总不能一刻不停的跟自己闹别扭吧?在尘世,有白天黑夜,有太阳月亮。白天我得眨眼,时刻不停的眨眼,遁入那上万次的逍遥之中!夜里我得睡觉,舒舒服服是睡觉。以此来补偿自己,我让自己做些简单的梦。比如梦见一片大海……就只有大海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我梦见自己畅游在其中。耳边只有海浪的气息,没有鼎沸的人声和喧闹的话语。”
“这里是地狱。”羽生汐道歉似的说道。
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寂静中逐渐消失,没有任何回音,反倒是唤醒了他内心中的恐惧。
“哼——地狱!”他气愤的喊叫道,本想反驳些什么,却轻蔑地不做声了:“你别打断我,小姐!我只想向你说明,什么是间隙。”
“别呆在这里了,小姐。够了!你还是走吧。”
“那——我走了?”羽生汐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低声说。
羽生汐在门口转身望向他。埋葬世人的坟墓也比不上此刻的寂静。两人相对无语地互相观察了一阵,就像两个素未平生的陌生人,第二次见面一样。
加尔森首先垂下了眼睛,缩着身子蜷缩了起来,他把胳膊支在了膝盖上,两只手像钳子般紧紧的抱住了头。
“别在看我了,别再我看了!小姐,够了!别在折磨我了。”他苦苦地哀求着说。
“再见。”
她心中默念,然后迈出了牢房,厚重的铁门也轰然落下。
不一会儿,他惊叫起来。他根本、根本不想让她怎么快离去,结果却成了这样。紧接着他嚯地站了起来,绞着手,走到铜像下面;但他很快又转了回来,重新坐到了沙发上。突然,他仿佛被人戳了一刀,战栗了一下,大叫了一声,他也不知为什么,扑到铁门那里跪了下来。用双手紧紧的摇晃坚固的铁门,然而门纹丝不动。他绝望的凄惨的笑了起来。
刚刚与她对视的时候,他望着她的脸,突然仿佛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妻子的脸。
他清楚的记得,当他拿着手枪逼近那个女人时,她慢慢退到墙边,伸出一只手,脸上露出完全孩子似的恐惧,和孩子们突然对什么东西害怕感到害怕时一模一样——一动不动地、惊恐地看着那个使她害怕的东西,一边后退,一边向前伸出小手,眼看就要哭出来了。刚刚的她几乎也是这个样子,也是那样束手无策,也是那样惊恐万状地看了她一会儿,然后突然后退,眼睛一直呆呆地盯着自己。
这时候,她的恐惧和疑惑突然传给了她。他的脸上也突然露出同样惊恐的神情,他也同样看着厚重的铁门,几乎也带着同样孩子式的微笑。
等等!
手枪浮现在他的脑海里。巨大的响声,喷涌而出的火蛇,溅出的血,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。他眉头紧缩,聚集于模模糊糊的记忆。
冰冷的枪柄,粘稠的汗水,扣动扳机的食指。
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!
加尔森仰起了脸看着身后的铜像。
“枪声!”
那时候,在尖厉、震耳欲聋的巨大噪声中,一切都结束了,一切都重新开始了。
在那个万籁无声,子弹已经装好,钟正敲响十二点的深夜。
“对,有人看见火光闪了一下,接着只是一声枪响,随后一切归于岺寂,便无人在意了。”
是的,那时候,自己朝自己开了一枪,跟刚刚一样疯狂!
“后来呢,后来呢?”
第二天早上六点,佣人端着灯火走进房来,发现加尔森躺在地上,身旁是用手枪和血。他呼他;加尔森一声不吭,只是还在喘着粗气,仆人连忙去请大夫,通知夫人,夫人的门铃摁了很多遍,却无人应答,等仆人推开房门后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。年轻的仆人哭喊着、结巴着向加尔森的好友报告了凶信。
等大夫赶到出事地点时,发现躺在地上的加尔森已经没救了,脉搏到还是在跳动,可四肢已经僵硬。
他对着自己右眼上方的额头开了一枪,脑浆都迸出来了。大夫不必要地隔开他胳膊上的一条动脉,血流了出来,可他仍在剧烈的喘息。
从靠椅扶手上的血迹可以断定,他是坐在书桌上完成此举的,随后却摔倒了地上,痛的围着椅子打滚。最后,他仰卧着,面对窗户,再也没有动静的力气。
此刻,他穿的是那套他心爱的服装:长统皮靴,青色燕尾服,再配上夫人送给她的黑色领结。
他的好友闻讯赶来,阿廖沙走到房间来时,加尔森已经被众人放在了床上,额头扎着绷带,脸色已成死灰,四肢一动不动。只有肺部还在可怕的哮喘着,一会儿轻,一会儿重,大家都盼望着他快点断气。
这时,加尔森不知那来到力气,它突然睁开松弛、苍白的眼皮,溃散的眼睛呆滞的盯着口中,一根沾满血迹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,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:“阿廖沙,我的好友…凑近点…我…我…有事同你说。”
阿廖沙弯下腰,听着好友最后的嘱托。
他话刚说完,一整强烈的、可怕的咳嗽声接踵而来,紧接着他的喉管就像漏风了一样,发出了“嘶嘶”的声音,人们知道这是倒流的血液堵住了喉咙的声音。
大夫低下了头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终于,伴随着他的一声呻吟。眼一闭,头一歪,他的心跳停止了……
第二天清晨,几名老人抬着加尔森的棺材,将他送向墓地。
外面的天还一片漆黑,在夜晚残月的微光中,墓园里稀疏的灌木轻轻地晃动着枝头,白玫瑰的香气愈发浓郁。不时听见微弱的声响,那是露珠在灌木上滑动。
送行的人很少。夫人也一直没有出现,也不可能出现。
“我是自杀,可我为什么要自杀?”
已经忘却的记忆,在他的大脑里慢慢复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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